序章:毒蛊罐中的真相低鸣
想象一个古老的传说,巫师将多种毒虫置于密闭的罐中,任其相互厮杀,最终存活下来的那只,集万毒于一身,被称为“蛊”。这是一种残酷的炼金术,一种黑暗的优胜劣汰。现在,请将这个意象投射到我们的信息世界。当无数的谎言、扭曲的叙事、刻意的误导被投入社会这个巨大的“罐子”里,它们相互碰撞、吞噬、变异,最终,一种或几种最具迷惑性、最具传染力的“谎言之蛊”可能会脱颖而出,蚕食掉脆弱的真相,甚至悄然占据“常识”的宝座。
这并非危言耸听。正如美国国家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所长安东尼·福奇博士在密歇根大学毕业典礼上所忧虑的那样,我们正面临一个棘手的现实:“特定环境下不同意见和意识形态通过对现实扭曲的方式表现”,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我们的社会对这些虚假信息和谎言变得越来越无动于衷”。这种麻木,这种习以为常,正在将我们拖入一个他称之为“谎言常态化(normalization of untruths)”的危险境地。
本文将循着历史的回声与现实的警示,探索谎言如何被“养蛊”,常识如何被扭曲,以及我们在这个迷雾时代,如何艰难地守护理性的微光。我们将穿越时空,从鸦片战争的硝烟,到苏联时期的长队;从延安窑洞的文谈,到布达佩斯的盗版碟店;从思想巨擘的忧思,到芸芸众生的日常,试图描绘一幅谎言与真相缠斗的浮世绘。
📜 第一幕:历史的哈哈镜——“腰硬腿直”与帝国的黄昏
让我们将时钟拨回到 19 世纪中叶,第一次鸦片战争的阴云笼罩着古老的中华帝国。两江总督裕谦,一位深受道光皇帝信任的封疆大吏,在呈递给紫禁城的奏报中,洋溢着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他坚信,击败那些来自远洋的“蛮夷”易如反掌。支撑他这份信心的,并非严谨的军情分析,也不是对敌我实力的客观评估,而是一个当时在部分官僚中流传甚广的“基本常识”:“夷人腰硬腿直,一击便倒”。
这句看似荒诞不经的描述,在当时却被不少人奉为圭臬。想象一下这个画面: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像不倒翁一样僵硬地移动,膝盖无法弯曲,只要轻轻一推或一绊,就会轰然倒地,毫无还手之力。这简直是为天朝上国量身定做的“软柿子”!基于这样的“常识”,裕谦和其他一些官员制定了相应的战术——诱敌深入,待其登陆后,利用其“腿脚不便”的弱点,一举歼灭。
这听起来像不像一个蹩脚的喜剧桥段?然而,这却是真实发生在决定国运的战场上的认知偏差。这种“常识”从何而来?或许是源于对异域文化的隔膜与误解,或许是源于天朝上国心态下的傲慢与轻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一种“选择性相信”——人们倾向于接受那些能够印证自身优越感、缓解未知恐惧的信息,哪怕它与事实相去甚远。
这种建立在沙滩上的自信,其后果是灾难性的。当装备着先进火器、战术灵活的英军登陆后,他们非但没有“一击便倒”,反而展现出强大的战斗力。那些关于“腰硬腿直”的传说,在冰冷的炮火面前,瞬间化为齑粉。裕谦的自信变成了绝望,最终兵败殉国。
这个“腰硬腿直”的故事,宛如一面历史的哈哈镜,映照出谎言与偏见如何能够扭曲认知,进而导致灾难性的决策。它并非孤例。在信息闭塞、缺乏批判性思维的环境下,荒谬的“常识”往往具有惊人的生命力。它们如同精神鸦片,麻痹着人们的判断力,让人沉溺于虚幻的安全感或优越感之中,直至冰冷的现实撞碎迷梦。这不仅仅是 19 世纪中国的悲剧,更是对所有时代、所有社会的警示:当一个群体开始对明显违背事实的“常识”深信不疑时,距离危险的悬崖,或许只有一步之遥。这正是“谎言养蛊”的第一阶段——制造并传播看似无害、实则致命的认知扭曲。
🎭 第二幕:光影的悖论——盗版碟店里的艺术回响
场景切换到现代,一个看似与宏大叙事无关的角落——匈牙利的布达佩斯,一家不起眼的盗版碟店。店主可能正忙着整理货架,空气中弥漫着塑料包装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突然,一位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老者走了进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 DVD。令人惊讶的是,这些 DVD 封面上印着的,正是这位老者自己的作品——《都灵之马》、《秋天年鉴》、《鲸鱼马戏团》……他就是匈牙利电影大师贝拉·塔尔(Béla Tarr),以其极简主义、哲学思辨和超长镜头而闻名于世的艺术电影导演。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贝拉·塔尔不仅没有对这些侵犯他版权的盗版碟表示愤怒,反而与店主亲切地合影留念。照片中,大师与“盗版贩子”并肩而立,背景是琳琅满目的盗版碟,构成了一幅充满黑色幽默和复杂意味的画面。
这个故事(参考文献【2】)引人深思。按常理,创作者面对盗版,理应是愤怒和谴责。但贝拉·塔尔的反应却如此“反常”。这背后可能有多重解读:
- 艺术传播的困境:贝拉·塔尔的作品以其艺术性和非商业性著称,往往难以通过主流商业渠道广泛传播。在某些地区,盗版可能成为了他的作品与观众见面的唯一途径。对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而言,作品被看到、被讨论,其价值或许超越了商业利益本身。大师的微笑,可能包含着一种无奈的自嘲,以及对作品能够“活着”流传下去的一丝欣慰。
- 价值的多元衡量:在版权法律体系之外,是否存在另一种衡量艺术价值的维度?当正版渠道缺席或门槛过高时,盗版在客观上扮演了文化传播者的角色。这并非为盗版辩护,而是揭示了一个现实的悖论:僵化的体系有时会阻碍知识与艺术的流动,而“灰色地带”反而可能成为文化延续的载体。
- 对“系统”的嘲讽:贝拉·塔尔的电影常常带有对现代文明和社会体制的批判与反思。他与盗版碟商的合影,本身就构成了一个行为艺术般的场景,仿佛在无声地嘲讽那个充斥着规则、壁垒却又漏洞百出的“正规”世界。这是一种姿态,一种超越了个人利益得失的、更宏大的文化评论。
这个小插曲,与“谎言常识”的主题看似遥远,却在另一个层面上触及了“真实”与“规则”的复杂关系。当官方认可的“正途”无法满足需求(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人们便会寻找替代路径。盗版碟的存在,是市场规则失灵或缺位的一种体现。而贝拉·塔尔的反应,则提醒我们,在评判现象时,不能仅仅停留在“合法/非法”的二元对立,还需要看到背后更深层的文化逻辑和社会现实。有时,看似“不合规矩”的存在,反而可能折射出某种被压抑的真实需求或对僵化体系的反叛。这与谎言的传播有异曲同工之处——当权威的真相渠道被堵塞或失去公信力时,各种“小道消息”、“民间传说”甚至彻头彻尾的谎言,便会乘虚而入,填补人们的信息真空。
🚶♀️🚶♂️ 第三幕:无尽的长队——日常经验里的荒诞与忍耐
“排队”,这个我们日常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行为,在某些特定的时空背景下,会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甚至演变成一种深刻的集体记忆和文化符号。参考文献【3】提到的奥尔加·格鲁辛的小说《排队》,其灵感便来自于苏联时期一次真实的长达一年的排队事件。
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并非为了抢购限量版球鞋或最新款手机,而是为了购买肥皂、肉、面包这些基本生活物资,人们就必须耗费大量时间,耐心地(或者说不得不耐心地)站在队伍里。小说中,女主角安娜因为一次偶然的选择,卷入了一场因“一位流亡音乐家即将归国演出”的传言而引发的、持续整整一年的漫长排队。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她的母亲、丈夫、儿子,这些与她关系疏离的家人,也各自陷入了这场无休止的排队之中。
这场“排队”成了一面棱镜,折射出那个时代的多重面向:
- 匮乏经济的象征:长队首先是物资短缺最直观的表现。当生产无法满足需求,或者分配机制存在严重问题时,排队就成了获取资源的必要手段。它不仅仅是时间的消耗,更是对个体尊严和生活质量的磨损。
- 社会控制的隐喻:无休止的排队,将个体原子化地束缚在特定的物理空间和时间流程中。它规训着人们的行为,消磨着个体的锐气和自由意志。队伍本身形成了一种临时的社会结构,有其内部的规则、冲突和权力关系。人们在排队中等待,也在排队中被塑造、被管理。
- 信息的扭曲与希望的寄托:小说中的长队源于一个“传言”。在信息不透明、官方叙事与个体感受存在落差的社会里,谣言和传闻往往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人们愿意为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比如听到一场音乐会),付出巨大的现实代价。这支队伍,既是对匮乏现实的无奈反应,也是对某种“更好生活”的集体想象和期盼,哪怕这种期盼建立在不确定的信息之上。
- 日常生活的异化:当排队从偶尔为之变成生活的常态,它就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时间观念、社交方式甚至家庭关系。小说中一家四口的生活被排队打乱,各自陷入其中,这本身就暗示了宏大社会背景对个体命运和人际关系的侵蚀。排队,这种看似被动的行为,实际上主动地塑造着人们的经验世界。
《排队》的故事,虽然背景设定在苏联,但它所揭示的关于匮乏、控制、信息扭曲和个体在庞大系统中的挣扎,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当“排队”成为一代人的日常经验,它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行为,而是一种深刻的心理烙印。它提醒我们,在某些社会条件下,荒诞可能成为日常,忍耐可能成为习惯。这种对荒诞的“习惯”,与福奇博士提到的对谎言的“无动于衷”,在心理机制上或许有共通之处——都是个体在特定环境下为了生存或维持心理平衡而形成的适应性反应,但这种适应,往往以牺牲批判性、钝化感知力为代价。当人们习惯了排队,可能也就习惯了等待指令,习惯了接受安排,习惯了不去追问队伍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以及排队的理由是否真的成立。
🗣️ 第四幕:延安的回声与重庆的迷思——历史叙事的建构与解构
历史,从来不是一段被客观记录下来的、固定不变的影像,而更像是一幅不断被后人描摹、解读甚至重构的画卷。官方叙事、民间记忆、学者考证,往往会呈现出不同的版本。参考文献【4】就触及了这样一个具体的历史案例:毛泽东 1942 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在当时“国统区”重庆的传播与接受情况。
通常的文学史叙事,以及一些亲历者(如胡乔木、王朝闻)的回忆,都倾向于描绘这样一幅图景:《讲话》精神如春风般迅速吹过封锁线,传到重庆后,立即在进步文化界引发热烈反响,被广泛传诵、学习和积极响应。仿佛《讲话》一出,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所有左翼和进步文艺工作者的思想灯塔和行动指南。
然而,参考文献【4】的作者通过考察史实,对这种“理所当然”的叙事提出了质疑。文章暗示,《讲话》在重庆左翼文艺界的实际传播和接受情形,“并不如人们预期和描述的那样”。这并非要全盘否定《讲话》在重庆的影响力,而是指出,其影响的范围、深度以及接受过程的复杂性,可能被后来的宏大叙事所简化甚至美化了。
这个案例揭示了关于历史叙事建构的几个关键点:
- 叙事的选择性与目的性:任何历史叙事,尤其是官方叙事或带有特定立场的回忆,都可能存在选择性。为了突出某个主题、论证某个观点或塑造某种形象,叙述者可能会强调某些事实、忽略另一些事实,甚至对史实进行符合其目的的解读。关于《讲话》在重庆“广为传诵”、“积极响应”的描述,可能就服务于构建延安对国统区强大思想感召力的叙事需要。
- 历史情境的复杂性:1942-1945 年的重庆,处于抗战的特殊时期,政治环境复杂,信息传播渠道受限,文艺界内部也存在不同的思想流派和利益诉求。延安的指示和精神,要穿越重重阻碍到达重庆,并被不同背景、不同立场的文艺工作者一致接受,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挑战的过程。简单地用“强烈反响”、“积极响应”来概括,可能遮蔽了当时实际存在的观望、疑虑、争论甚至抵触。
- 记忆的重塑:亲历者的回忆,虽然珍贵,但也可能受到时间流逝、后续经历以及时代氛围变化的影响而被重塑。几十年后,当《讲话》的地位已经毋庸置疑时,回忆者可能会不自觉地强化其早期的正面影响,淡化当时的复杂性和曲折性。胡乔木、王朝闻等人的晚年回忆,可能就带有这种“以今日之是,印证昨日之正确”的倾向。
- “常识”的形成与挑战:当一种叙事被反复强调、广泛传播并写入教科书后,它就可能固化为一种“历史常识”。挑战这种“常识”,需要严谨的史料考证和批判性的分析视角。参考文献【4】所做的,正是对一个看似已成定论的“常识”进行重新审视,提醒我们历史研究需要不断回到原始材料,警惕被简化和固化的叙事遮蔽了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这个关于《讲话》在重庆传播情况的讨论,与“谎言养蛊”的主题紧密相连。它展示了即便是基于真实事件的历史叙事,也可能因为选择、简化和目的性解读,而偏离历史的本来面貌,形成一种“选择性常识”。当这种“常识”服务于特定权力或意识形态时,它就可能演变成一种更隐蔽、更难以察觉的“谎言”,塑造着我们对过去的理解,并进而影响我们对现在和未来的判断。探寻历史真相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与各种“叙事之蛊”的搏斗。
📚 第五幕:铁幕下的低语——《正午的黑暗》与思想的囚笼
在思想被严密控制的年代,文学往往成为刺破铁幕、传递真相与反思的微弱烛火。参考文献【5】提到了著名学者胡适在 1941 年 8 月 1 日的日记中,记录了他阅读阿瑟·库斯勒(Arthur Koestler)的小说《正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后的感受。
胡适在日记中写道:“读完了Darkness at Noon。这部小说写一个苏俄革命老同志,被‘刷新’而关在监里,受种种拷问,终于自承种种罪名,并在公庭上宣布自己的罪状。结果还是枪毙了。……描写很有力量。我劝鲠生读此书。”
《正午的黑暗》是一部深刻揭示斯大林时期“大清洗”恐怖和极权主义心理机制的杰作。小说主角鲁巴肖夫,是一位忠诚的老布尔什维克,最终却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承认了自己从未犯下的“叛国罪”,并公开忏悔,心甘情愿地走向刑场。这部小说并非简单的政治控诉,而是深入探讨了在极权体制下,个体如何被剥夺独立思考的能力,其价值观如何被扭曲,甚至最终内化了施加于自身的谎言逻辑,将个人的毁灭视为对“革命”或“历史必然性”的最后贡献。
胡适,这位毕生倡导自由主义、独立思想和批判精神的学者,读到这样一部作品时,其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他评价“描写很有力量”,并推荐给友人,这本身就表明了他对小说所揭示问题的重视和认同。在那个法西斯主义和极权主义阴云笼罩全球的时代背景下,《正午的黑暗》无疑为胡适等忧心世变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理解苏俄模式内部运作逻辑和人性悲剧的窗口。
这部小说与我们探讨的主题息息相关:
- 思想国有化的极端后果:如果说哈耶克在理论上警示了“思想国有”(参考文献【9】)的危险,《正午的黑暗》则以文学的形式,形象地展现了这种危险的最终形态。当权力垄断了真理的定义权,并通过系统性的宣传、教育和强制手段,将官方意识形态灌输给每一个人时,个体的独立思想空间将被无限压缩。鲁巴肖夫的悲剧在于,他最终用“党”的逻辑说服了自己,完成了思想上的“自我格式化”。
- 谎言内化的心理机制:小说深刻地描绘了在长期高压和信息封闭下,谎言如何能够被受害者所接受甚至认同。这不仅仅是屈打成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缴械。通过剥夺睡眠、心理诱导、逻辑诡辩等方式,审讯者摧毁了鲁巴肖夫的个人记忆和价值判断,让他相信个人的“小我”必须服从于党的“大我”,个人的“真相”在“历史的必然性”面前微不足道。这种谎言内化的过程,是“谎言养蛊”的最高境界——蛊虫不仅杀死了所有对手,还寄生在了宿主的灵魂深处。
- 知识分子的警世钟:胡适阅读此书并推荐给他人,体现了知识分子在面对极权威胁时的责任感。他们敏锐地捕捉到这类作品所发出的警示,并试图将其传播开来,以引起更多人的思考和警惕。在谎言可能成为“常识”的时代,保持独立的阅读、思考和交流,是抵制思想侵蚀的重要防线。
《正午的黑暗》就像一个来自历史深处的警报器,它提醒我们,对思想的控制和对真相的扭曲,其最终目的不仅仅是让人服从,更是要改造人的灵魂,让谎言成为他们自觉自愿的选择。胡适的阅读笔记,则记录下了这份警示在特定历史时刻被接收和传递的瞬间。
🌐 第六幕:理性的边界与中产的迷途——谁是稳定的基石?
我们常常听到一种说法:一个庞大而稳定的中产阶级是社会繁荣与安定的基石。他们通常被认为是理性的、温和的、倾向于维持现状的群体。然而,参考文献【8】却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观点:“中产不是社会的稳定器,也可能变成暴政的同盟军”。
这个论断挑战了我们对中产阶级的刻板印象,并引出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人类理性的局限性,以及在特定社会条件下,看似“理性”的群体为何可能做出非理性的选择。
文章进一步阐述:“人拥有的是有限理性,我们只能认识阶段性真理,无法认识终极真理。我们今天所坚信的,正是明天要推倒的,我们今天梦想的,正是明天苦难的源头。人类的认识永远无法到达绝对正确,所谓‘天经地义’‘从来如此’,都是狂妄的误会。生而为人,没有人有义务为谬误而牺牲。”
这段话点出了几个核心问题:
- 有限理性(Bounded Rationality):这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赫伯特·西蒙提出的概念。人类的决策并非基于完全的信息和完美的计算能力,而是受到认知局限、信息不完全和时间压力的影响。我们往往满足于“足够好”的选项,而不是追求“最优”解。这意味着,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看似理性的中产阶级,其判断和决策也可能基于不完整甚至错误的信息,或者受到情感、偏见、社会压力等非理性因素的影响。
- 对“终极真理”的警惕:人类历史上,许多灾难都源于对某种“终极真理”、“历史必然性”或“唯一正确道路”的狂热信仰。这种信仰往往排斥异见,压制批判,并要求个体为虚幻的集体目标牺牲。认识到人类理性的局限,就意味着要对任何声称掌握了绝对真理的宏大叙事保持警惕。所谓的“天经地义”,往往只是特定时代、特定群体的认知偏见。
- 中产阶级的脆弱性与摇摆性:中产阶级虽然在经济上相对独立,但在社会变革或危机时期,他们往往也是焦虑感最强的群体之一。他们既担忧失去现有的地位和财富,又渴望获得更多的安全感和上升空间。这种焦虑使得他们可能更容易被那些承诺秩序、稳定和“民族复兴”的强权政治所吸引,哪怕这些承诺建立在谎言之上,或者需要以牺牲部分自由为代价。当他们认为现有的“稳定”受到威胁(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被煽动的),或者当他们相信某种威权能够带来更大利益时,他们就可能从“稳定器”变成“同盟军”。历史上,德国纳粹的崛起,就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中产阶级的支持。
- 为谬误牺牲的义务?:文章最后强调“没有人有义务为谬误而牺牲”。这是对个体价值和权利的重申。在任何社会制度或意识形态宣传面前,个体都应该保留独立判断和质疑的权利。当被要求为某个宏大目标(而这个目标可能是基于谎言或错误的认知)付出代价时,每个人都有权追问:这个目标是否真的值得?它是否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
参考文献【8】的观点,是对“谎言常态化”现象的社会结构性反思。它提醒我们,不能简单地将社会稳定寄希望于某个特定阶层,也不能高估人类(包括中产阶级)的理性水平。社会的健康与稳定,最终依赖于开放的信息环境、健全的制衡机制、对个体权利的尊重,以及最重要的——公民普遍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和对“常识”本身不断反思的勇气。当中产阶级也开始拥抱被谎言喂养出的“常识”时,社会的根基便开始动摇了。
⛓️ 第七幕:思想的国有化——哈耶克的警世恒言
如果说前面的讨论多是从历史现象、文学作品和社会观察入手,那么参考文献【9】则直接将我们引向了对“谎言常态化”背后深层机制的理论剖析。它提到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里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的名著《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特别是其中第十一章《论思想国有》(The End of Truth)。
“思想国有”,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组。它并非指国家拥有某种思想流派,而是指国家权力对思想生产、传播和评价标准的全面垄断和控制。哈耶克在这章中深刻地论证了,极权主义(无论是法西斯主义还是苏式共产主义)的本质,不仅仅在于经济上的计划控制,更在于对人类思想和精神领域的全面掌控。
哈耶克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 计划经济必然导向思想控制:哈耶克认为,中央计划经济为了推行其宏大的社会工程蓝图,必然要求全体社会成员统一思想、统一目标、统一行动。任何异议、怀疑或对计划的批评,都会被视为对整体目标的干扰和破坏,因此必须被压制。为了让民众接受计划者的目标和价值观(这些目标往往是少数精英强加的),就必须控制信息来源,进行系统性的宣传和灌输。
- “真理”的工具化:在极权体制下,“真理”不再是基于事实和逻辑的客观判断,而是变成了为政治目标服务的工具。什么是“真”,什么“善”,什么“美”,都由当权者根据其政治需要来定义。历史可以被任意改写,科学结论可以被政治立场左右,伦理道德标准也可以随时调整。语言本身也会被扭曲和污染,词语的含义被掏空或赋予新的政治内涵(参考奥威尔《1984》中的“新话”)。
- 消灭自发秩序,代之以强制统一:哈耶克强调思想和文化的繁荣源于自由探索和自发秩序。不同观点的碰撞、交流和竞争,是知识增长和社会进步的动力。而“思想国有”则试图用一套强制性的、官方认可的“真理”来取代这种多元化的思想生态系统。它扼杀创造力,压制批判精神,最终导致整个社会的思想僵化和智力衰退。
- 从经济奴役到精神奴役:哈耶克书名的“奴役之路”,指的不仅是经济上的不自由,更是精神上的不自由。当人们失去了独立思考、自由表达和获取多元信息的权利时,他们就沦为了精神上的奴隶,即使物质生活得到改善,也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的解放。
《通往奴役之路》及其关于“思想国有”的论述,为我们理解“谎言养蛊成常识”提供了深刻的理论框架。它揭示了这种现象并非偶然的社会失调,而可能是某种政治体制运行的必然逻辑和结果。当权力不受制约,并试图染指思想领域时,“谎言常态化”就不仅仅是一种社会病症,而是一种系统性的统治策略。福奇博士观察到的社会对谎言的“无动于衷”,在哈耶克看来,正是“思想国有”逐步侵蚀个体独立判断能力后所呈现的可怕后果。
哈耶克的警示,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强大的现实意义。在一个信息爆炸但也充斥着虚假信息和算法操纵的时代,如何维护思想的自由市场,如何抵制各种形式的“思想国有化”企图,如何培养公民独立思考和辨别真伪的能力,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挑战。
✨ 第八幕:文明的尺度——自由与权力的永恒博弈
在探讨了谎言的种种表现、历史根源和社会机制后,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的讨论,最终指向何方?参考文献【10】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它提到了一本未具名书籍的《纽约时报书评版》评论:“写给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本书……以强有力的、严密的论证,为我们这个时代阐述了自由与权力的关系。”
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具体是哪本书,但这段评论本身就点亮了我们思考的终极方向——自由与权力的关系。这几乎是人类政治哲学史上永恒的核心议题。我们前面讨论的所有问题,无论是“腰硬腿直”的荒诞认知,还是《正午的黑暗》中的思想囚笼,无论是延安讲话的叙事争议,还是哈耶克对“思想国有”的警示,归根结底,都与自由和权力这对孪生概念的互动与张力有关。
- 权力倾向于扩张,自由需要被捍卫:历史反复证明,不受制约的权力必然倾向于扩张其边界,侵蚀个体的自由空间。这种侵蚀不仅仅体现在人身、财产等有形领域,更体现在思想、言论、信仰等无形领域。当权力试图垄断真理、定义“常识”时,自由便岌岌可危。
- 自由是抵御谎言的免疫系统:一个拥有充分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信息自由的社会,其自身就具备了较强的抵御谎言和谬误的能力。因为在开放的环境下,不同的观点可以相互辩驳,错误的信息更容易被揭露和证伪,真相更有可能在竞争中胜出。自由是社会理性得以发育和维持的土壤。
- 权力与谎言的共生关系:不受监督的权力往往需要借助谎言来维持其合法性、掩盖其错误、动员其支持者。从“腰硬腿直”到现代的政治宣传,谎言常常是权力巩固自身、打压异己的工具。反过来,谎言的泛滥和“常态化”,也为权力的进一步扩张提供了便利,因为它破坏了社会信任,削弱了公民理性判断的能力。
- 文明的标尺: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很大程度上可以用它如何处理自由与权力的关系来衡量。是权力服务于保障公民自由,还是自由屈从于权力意志?是鼓励独立思考、多元并存,还是追求整齐划一、思想统一?这不仅关乎政治制度,更关乎文化精神和社会风气。
评论中提到的“为我们这个时代阐述了自由与权力的关系”,暗示了这项议题在当下的紧迫性。在全球化遭遇逆流、民粹主义抬头、信息技术带来新的控制可能性的今天,重新审视和厘清自由与权力的边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而参考文献【10】的标题“译后感:愿文明不分东西”,则表达了一种美好的期盼。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何种文化背景,对自由的向往、对真理的追求、对权力滥用的警惕,应该是人类共通的价值。文明的成果,不应因地域或意识形态而被割裂。守护常识,抵制谎言,最终是为了守护我们共同的人性基石和文明底线。
🧭 第九幕:丝路的尘埃与当下的回响——历史长河中的粟特身影
在宏大的历史叙事和深刻的理论探讨之间,让我们短暂地将目光投向一群在历史长河中扮演了独特角色的人——粟特人。参考文献【7】简要提及:“粟特人,中国史籍习称的昭武九姓。因粟特地区处在中亚西部丝绸之路干线上,粟特人成为一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成为中世纪东西方贸易的承担者。”
粟特人的故事,似乎与“谎言与常识”的主题关联不大,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却能为我们的思考提供一个不同的维度:
- 文化交流的使者与信息传播者: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主要商业民族,粟特人不仅仅是货物的贩运者,更是文化和信息的传播者。他们在不同文明之间穿梭,将商品、技术、宗教、艺术和思想带到远方。他们的活动本身就构成了一种跨区域、跨文化的信息流动。在一个交通和通讯远不如今日发达的时代,粟特商人网络在很大程度上扮演了连接世界、打破隔绝的角色。这与我们今天讨论的信息闭塞或信息被垄断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 “非主流”群体的历史命运:粟特人在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在以中原王朝或西方帝国为中心的主流历史叙事中,他们往往处于边缘地位,其贡献和影响容易被低估或忽略。关注粟特人的历史,有助于我们认识到历史的多元性和复杂性,破除单一中心论的视角。这也提醒我们,所谓的“常识”或“主流叙事”,可能只是众多历史线索中的一条,还有许多被遮蔽或遗忘的故事等待发掘。了解这些“非主流”的历史,本身就是对固化认知的挑战。
- 身份认同的流动性与适应性:粟特人散居各地,长期与不同民族和文化打交道,形成了灵活务实、善于适应环境的特性。他们在保持自身文化传统的同时,也积极融入当地社会,甚至在政治、军事、文化等领域扮演重要角色(如唐朝的安禄山就有粟特血统)。这种跨文化生存的智慧,在今天这个全球化与本土化交织的时代,或许仍有借鉴意义。
将粟特人的故事穿插于此,并非要强行建立联系,而是想借此拓宽视野。历史并非只有帝王将相和宏大理论,还有无数像粟特人这样具体的、活跃的个体和群体,他们的生活、迁徙、贸易和文化交流,共同构成了丰富多彩的人类经验。理解他们的故事,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理解信息如何流动、文化如何交融、身份如何构建,也更能体会到,任何试图将复杂现实简化为单一“常识”或“真理”的做法,都是对历史和人性的削足适履。
终章:在迷雾中点亮理性之灯
我们的旅程,从道光年间的荒诞“常识”,到福奇博士对“谎言常态化”的忧思;从苏联排队者的漫长等待,到胡适阅读《正午的黑暗》时的沉重;从哈耶克对“思想国有”的深刻剖析,到中产阶级可能扮演的复杂角色;其间还穿插了贝拉·塔尔与盗版商的奇遇、延安讲话在重庆的真实回响,以及粟特人在丝路上的身影……这些看似散落的碎片,共同指向了一个核心的困境:在一个信息爆炸却又真假难辨的时代,我们如何守护理性,如何辨别谎言,如何重建健康的“常识”?
“谎言养蛊”的过程,往往伴随着对历史的篡改、对现实的扭曲、对异见的压制和对独立思考能力的侵蚀。当谎言被精心包装,辅以情感煽动和群体压力,反复传播,它就可能真的“养蛊”成功,成为人们深信不疑的“常识”。而一旦这种基于谎言的“常识”形成,整个社会的认知基础就会发生动摇,决策可能走向荒谬,个体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谬误的拥护者甚至牺牲品。
那么,出路何在?
- 拥抱批判性思维:不轻信,不盲从。对任何信息,尤其是那些迎合我们偏见、挑动我们情绪的信息,保持警惕和审视。追问来源,核查事实,比较不同观点。
- 尊重专业知识,警惕反智主义:在复杂问题上,相信经过严格训练和同行评议的专业判断,而不是诉诸阴谋论或民粹口号。
- 捍卫开放的信息环境:确保信息的自由流动和多元观点的存在。警惕任何试图垄断信息、压制不同声音的行为。
- 培养历史纵深感:了解历史,特别是那些被遮蔽或被“遗忘”的历史,有助于我们识别当下的谎言模式和宣传伎俩。历史是最好的清醒剂。
- 保持个体独立性:即使身处群体狂热之中,也要努力保持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认识到人类理性的局限,对任何“终极真理”保持谦逊和怀疑。
- 珍视常识,但更要时常审视常识:常识是重要的认知工具,但常识也可能被污染、被扭曲。我们需要有勇气质疑那些看似“天经地义”的“常识”,尤其是当它们与基本事实或逻辑相悖时。
正如黑夜无法永远遮蔽星光,谎言也无法彻底扼杀真理。但前提是,我们必须保持警醒,必须持续地、勇敢地去寻找、去辨析、去发声。在这个迷雾弥漫的时代,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一盏小小的理性之灯,用独立思考的光芒,驱散谎言的阴霾,照亮通往真实与自由的道路。因为,当足够多的灯被点亮时,所谓的“常识”,才有可能回归其本来的面貌——不是被谎言喂养出的毒蛊,而是人类理性与经验沉淀的智慧结晶。